落花生的父亲
位于港岛半山腰上的香港大学仿佛一座迷宫,这里有各个年代叠加起来的建筑群,每一栋楼见证着不同的历史。我们乘坐的汽车驶出校园,进入薄扶林道。车上一位香港大学的老师突然问我:“还记得小学课本里的《落花生》吗?”“许地山先生写的。”我答道。这位老师指着车窗外的某个方向说,“许地山先生的墓就在那边。”那个方向是薄扶林道上的基督教坟场。
半年后,我在南京见到了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
“我前些年去过香港给父亲扫墓,那片墓地已经很大了,跨了道路两边。”许燕吉说,“香港大学跟以前也很不一样了,当时只有那3栋红楼。”80岁的许燕吉跟我回忆父亲许地山时,是在南京一家医院的病房里。这些天她身体不太好,需住院观察。
1930年代中期至1940年代初,许燕吉曾经坐着家里的奥斯丁汽车行驶在薄扶林道上。父亲不会开车,开车的是母亲周俟松。
此时的许地山是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他们住在罗便臣道上的一幢两层小楼上,一楼租给一个英国人做生意,二楼还有好多房间。“那个楼就像个网球拍一样,”许燕吉说,“前面是客厅和我们家人的房间,后边是一间客房。”那间客房曾住过许多人,给她印象最深的是梁漱溟,因为梁漱溟跟她父亲一样,都吃素。
当年,港大想聘胡适做中文系主任,胡适推荐了许地山。原本任教于燕京大学的许地山因与校长司徒雷登理念不合,发生争执,被解聘。正好有这个机会,他便携家眷南下任教。
许燕吉小时候在香港住了7年。那时她去得最多的是陈寅恪家,她和陈寅恪的3个女儿玩得非常好,现在还保留着跟她们在香港的合影。有意思的是,许燕吉的爷爷许南英曾对做过台湾巡抚的唐景崧非常不满,而唐景崧正是陈寅恪妻子唐筼的祖父。
许南英出生于台湾台南。许家祖上是广东揭阳,在明朝嘉靖年间迁至台湾。中日甲午战争后,战败的清政府将台湾割予日本。许多台湾民众不服从,成立了台湾民主国。日军在基隆登陆,台北告急。时任台南团练局统领的许南英与镇守台南的刘永福,率兵支援台北。行至途中,台北失守,唐景崧退回大陆。许南英极气愤,只好南撤,“能固守台南,亦有复土之望。”
但是,失去支援的台南最终沦陷,许南英只能内渡至厦门。别离九代人生活的台湾,他深感痛苦,写过一首《如梦令·别台湾》——
望见故乡云树,鹿耳鲲身如故。
城廓已全非,彼族大难相与。
归去,归去,哭别先人庐墓!
许地山的名篇《落花生》里有一段话是许多人小时候都背诵过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文中的“爹爹”,就是许南英。
种花生的园子是许家在台南的住所,许南英的父亲取名为“窥园”。园名来自汉代董仲舒。董仲舒年少时读书刻苦,书房紧挨着漂亮的花园,但他从未进去,甚至没看过,“三年不窥园”。
许南英的际遇跟“花生”很像,“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他16岁就开始参加童子试,25岁取秀才,31岁中举人。当时参加乡试的地点是福州。多次渡海考试的许南英写过一首诗自嘲:“扁舟一棹马江平,席帽依然太瘦生。卖藕小娃犹记得,笑余三度到榕城。”
中举人后,许南英又两次进京参加会试,均落榜。直到1890年,光绪帝“亲政”,清廷特办“恩科会试”,许南英才取得“同进士出身”的功名,任兵部车驾司主事。此时的许南英已经36岁。到兵部不久,许南英就请假回台南,之后再没回去。
有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京师主事俸禄微薄,官场应酬开销大,贫苦家庭出身的许南英难以支撑。还有就是,当时清廷腐败,许南英性格清高耿直,与官场风气格格不入。“天生傲骨自嶙峋,不合时宜只合贫。”——这是许南英在1892年写下的诗句。“那时考进士就像现在的人考个职称一样,我爷爷其实不喜欢当官。”许燕吉说。
许地山也是耿直之人。“我父亲如果活到解放后,也肯定没好日子过。”许燕吉说,“他不是那种会憋着不说话的人,燕京大学时,他就跟司徒雷登争论。周海婴不是写过嘛,有人问毛泽东,鲁迅要是活到现在,会怎样?毛泽东说,要么他闭嘴,要么蹲监狱。我父亲也会是像鲁迅这样的人。”
在文学主张上,许地山和鲁迅不是一派。以周作人、郑振铎、沈雁冰、叶圣陶、许地山等人为代表的“文学研究会”主张文学“为人生”。更具体地说,许地山的文学作品中常常流露着“生本不乐”的宗教意味。他曾经在一篇序言里写道:“我看见的处处都是悲剧,我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为这是必然的现象。换一句话说,这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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