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正文开篇,【且说……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贾芹之母周氏……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来求凤姐……凤姐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凤姐一把拉住(贾琏)……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贾政……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这一大段,写起来行云流水丝毫不乱,读者诸君不可小觑,显见得贾府诸事,贾政本有主意,却要听王夫人的,王夫人却听王熙凤的。而王熙凤行事,却一味从私心出发,是个弄权之辈,谁向她走私行贿她就用谁,所用的人跟贾政一样,尽是些小人。贾琏受贾政差遣,却也偏听老婆王熙凤的。下面行事的人自然胆大妄为起来。
贾政虽然自称清廉端肃,却是个比熙凤更无才的,家事家务混乱可知。外面宠着贾雨村,自己落清闲,不分皂白,外事之黑暗可知。此皆贾政之罪矣。就算宝玉出息了,将来也接不过这个烂摊子重担子,更何况早已经被熙凤等辈挖空虚耗?此贾政之罪,也是为宝玉之不肖一辩。作者机心,读者要仔细看,别冤枉了贾宝玉,以为他比他父亲还不肖。他最大的不肖也就是没举业,喜欢林黛玉而已。其实贾政也是个没举业的,大厦将倾,怎能只让贾宝玉一个人承担责任呢?
贾政教训宝玉处,有两处关键故事。一则贾政嫌恶宝玉之心,“【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 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可见平时贾政对宝玉嫌恶至极,且平时贾环在贾政面前,比宝玉还得宠。这应该可以推测出贾政和王夫人、赵姨娘的关系。显然赵姨娘受宠,而王夫人则是靠边站。王夫人娘家极有势力,自己又是大家闺秀,生了好几个儿女,且个个不凡,可知贾政以前跟王夫人是很恩爱的。王夫人这样的地位和教养,她显然是难以失宠的,但是她失宠于贾政,用贾母的话来说,就是“这起小妇挑唆的”,赵姨娘便是那争宠夺嫡的推手。
王夫人生了宝玉,一直是贾母越过贾政在照顾宝玉,且不肯使贾政过于逼责,未免不是生怕重蹈贾珠被逼责过甚以至于夭亡的覆辙。王夫人、贾政望子成龙之心是极其强烈的,贾珠有出息,元春有出息,贾宝玉也要有出息。但王夫人或者只希望宝玉能照着她的意愿,跟宝钗成亲就行了。这是一个为了子女意志坚强的母亲。王夫人在贾政面前失去欢心,自是赵姨娘乘虚而入的结果。估计赵姨娘也是在贾珠死后才为了后嗣计,讨的屋里人。后来王夫人生了宝玉,而赵姨娘则一连生了探春和贾环,可见赵姨娘跟贾政也是两情甚笃。贾政既然宠爱赵姨娘,难免小妇挑唆、枕边风吹,这个小家庭的优等资源,难免不向贾环倾斜。不过是老太太还在,权威还在,是以宝玉的独尊地位尚无人打破,而赵姨娘等难免经常持戈试马,跃跃欲试。
元春的晋封则使王夫人腰杆更硬,并且不计较(也可能是被夫权和自己的地位礼教所压制,不敢报复)赵姨娘的作威作福。尤其是元春省亲,王夫人更是扬眉吐气,更加不屑赵姨娘等婢妾作怪了。王夫人是个有心胸的女人。但是你能容得别人,别人怎能容得你呢?贾宝玉等一呼隆搬进大观园,李纨也携着贾兰进大观园,这么大一个花园唯独贾环不能进,贾环赵姨娘等,如果贾政不宠爱他们,那自然也是无话可说;现在既然受着贾政的宠爱,那心中的嫉恨,自然是如火如荼,越烧越旺。没有贾政的偏爱宠爱,赵姨娘自然没有兴风作浪的本钱;而她敢于如此嚣张地争宠,恰好说明贾政自己名分不当,身为一家之主,却成了制造宝玉与贾环嫡庶之争的主要责任人。是以第二十五回叔嫂逢五鬼,那祸事来得就极其迅速。这都是曹雪芹未写之文,但据其情理,可以料想推测,是以整个故事,方不至于突兀而莫知其来历。
贾府中秋夜宴一日,府中多少不宁之事。【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甄家前番获罪,今已被抄。说的就是贾家吧。
【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贾府获罪之机。【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如东周故事,祖先已自负牌位去矣。神灵祖宗不佑矣。后事可知。
家宴点出家事,叙及贾政、贾赦、宝玉、贾环,大有意味。贾政如此道貌岸然,却在半百之年讲一个“怕老婆”的笑话,竟然要喝夫人的洗脚水,叫人情何以堪。我们以前已经了解到,贾政并不怕王夫人,那么这个又妒、又威、行事荒唐可怕而老公又如此猥琐丑陋的老婆,必是小老婆赵姨娘。可怜王夫人命运,真叫人叹息!贾赦讲笑话,讲“偏心父母”的故事,得罪了贾母。宝玉、贾环、贾兰作诗。贾政觉得都还好。贾赦认为贾环的更好,【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曹雪芹惯做反面文章、煞风景语,眼看家败势完,哪有前程可以世袭?树倒猢狲散,后事终难继。但是也许这没落的时候,反而那些小人更要兴风作浪吧。贾赦为长房,贾赦袭爵,贾母却跟着贾政过活,并偏爱贾政。贾赦恐怕难免“终究意难平”。贾赦鼓励贾环朝袭爵这个方向奋斗。贾环常云“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贾赦说“世间父母多半偏心”。这也可以帮助人们理解赵姨娘千方百计害死宝玉的内在动机。因为即使庶出,只要符合程序,庶子也可以继承爵位和家产;而且最好是贾宝玉死掉或者被逐。更何况那贾赦这些话未必是在讨好贾环。须知当时是中秋佳节,一大家子人团团围坐,贾赦这句话不仅当着贾政的面,而且当着王夫人、贾母、贾宝玉的面说的。贾赦说出了实情,那就是赵姨娘夺嫡是由宝玉之父贾政支持的,赵姨娘、贾环的夺嫡行动一直就是贾政的家庭事业,对贾宝玉的失望和放弃,处心积虑要扶持贾环继承家业才是贾政的一大心事。而贾赦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话,说明夺嫡已经公开化,并且贾赦、贾政已经不在乎贾母的感受,更遑论贾宝玉、王夫人的感受了!说不定,打击王夫人与宝玉的行动,贾赦也是有份参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