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是山东省清平县王里长屯(过去一直误为五里长屯)的大家族。远祖系何人,来自何处,已无确切说法。一曰,系远古颛顼帝之孙陆终氏之子季连;另曰,春秋时鲁桓公之子季子友为季氏远祖;又曰,季氏可能源于周之八士之一的季随,等等。季氏属地大概在渤海郡,即今河北沧县一带;也有说山东、安徽的。
最近在山东省苍山县发现了四大册季氏家谱,据载,季文子是季氏家族的远祖,他的墓已经找到,县里还专门派人来京请父亲题写“季文子之墓”几个字。季文子就是春秋时鲁国正卿季孙行父,生年不详,卒于公元前568年。季文子执政达33年之久,是一位极为廉洁的臣子。由此看来,季文子是季家远祖似乎更可靠。
山东清平季氏,到清朝末年即19世纪末我祖父那一辈,已经传到第九代。后来,我曾祖父兄弟二人,汝吉、秀吉,从王里长屯迁到附近的官庄。官庄的得名,因那里曾出过一位举人。祖父一辈共有亲兄弟三人,在季家十一个堂兄弟中分别排行第七、九、十一。我的祖父大排行第七,称七爷,名嗣廉;我的叔祖父名嗣诚,字怡陶、化斋,大排行第九,称九爷;十一爷名号不详,都称呼他一叔,早年就送给了王里长屯姓刁的人家。大大爷、二大爷没有外出,三爷、四爷、五爷、六爷、八爷、十爷都下了关东,除八爷曾经到济南看望过九爷外,其余的几位都没有消息,不知所终。
八爷到济南看望叔祖父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他头上裹着一块白布巾,肩上挎着个白布包袱,进门就地磕头。他是从东北回老家路过济南的。那时老家的亲人,以为他在东北发了财,要他回来生活。殊不知,他没有发财,依然穷困。回家之后不久,便又回东北去了,以后也没了消息。他在济南的几天,给我讲了许多在东北深山老林打老虎、抓狗熊和挖人参的传奇故事,这倒使我印象深刻。他说,人参是活的,平常的样子像一个小孩,光着身子,穿一件红肚兜儿,在深山密林里到处行走,很难跟踪。一旦发现了人参,就要立刻在它的茎上拴上红头绳,并要高呼一声“棒槌”,否则它会立刻逃之夭夭,休想再找到。打老虎和抓狗熊,一般都是用挖陷阱的办法。做好陷阱也不容易,关键在于伪装,不让它们看出一丝破绽。
上面要放上一只兔子之类的动物,最好是活的。陷阱里要装上机关,老虎或狗熊落入陷阱,如被机关卡住,事情就好办多了,否则要缚住它们,也是很困难的。我被他所讲的故事迷住了,很想跟他去东北大森林里挖人参、打老虎。
在老家官庄,我的祖父和叔祖父,同样由于贫困无法生活下去,被迫到济南谋生。查阅叔祖父留下来的诗歌,得知他生于1883年,但什么时候去的济南,不得而知。估计是20世纪之初,他二十几岁的时候。
祖父、叔祖父在济南究竟怎样奋斗,干了些什么营生,别说我,恐怕连我父亲也不清楚。只听说他们卖过苦力,拉过人力车,扛过大件,当过警察。后来,叔祖父还考上了“武备学堂”。他虽然没有受过系统教育,但聪明过人,得以自学成才。他读过大量的古文典籍,能撰文、做诗、填词,还能制印,又写得一手好字,考武备学堂自然不成问题。父亲对我说过,叔祖父很精明,他娶了时任武备学堂教官的马某之女(我见过她的照片,相貌不算出众),这大概也是他得以进入学堂的原因之一。
山东武备学堂成立于1902年,学生虽然算行伍,毕业出来也可以担任文职,可以有稳定的饭碗。叔祖父学的是测绘专业,毕业后在黄河河务局谋了一个差事,比较称心。这时,祖父和叔祖父商量,由叔祖父在济南挣钱,他则回老家维持门户。我十来岁的时候,一次叔祖父高兴,跟我讲起了一件发生在20世纪初的事情。他由于不善奉承,且自恃有文化和技术,在河务局和上司相处不太融洽,很快失掉了工作。之后,便流落到东北一位朋友家。工作无着,闲住无聊,身上花得只剩下几块大洋。有一天,他去街上闲逛,走到该城南门外,见一家杂货店在售彩票,是为赈济湖北水灾而发行的(可能是1909年的湖北彩票)。他豁出去了,用一半的钱买了两张彩票。过了几天,他又去街上闲逛,看见那家杂货店挂出了大字横幅,上面写着“本店售出头彩”几个大字。中奖的号码就写在底下。这时,他想起了几天前买的彩票,急忙回去拿来核对,只见其中一张的号码似乎与头彩号码相似。他沉下心仔细核对,结果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千真万确,他的那张彩票中了头彩!头彩是4000大洋!没过几天,就有人推着独轮车将4000大洋送到了他寄住的朋友家。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有许多朋友前来贺喜,难于应酬。贺喜者络绎不绝,借钱的人也越来越多。没多久,叔祖父的钱便消耗了许多。而且,巨款放在朋友家也很不安全。叔祖父见大事不妙,便酬谢了朋友,将钱汇往济南,自己也回济南去了。
当时叔祖父在济南还没有家,发财回到济南后,仍到黄河河务局工作。1919年,便和马教官家的姑娘巧卿结了婚。他租的就是马家的房子,地点在济南南关佛山街中段柴火市对面,与姓彭的人家住前后院。叔祖父和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素秋,又称秋妹,以后随家谱改名惠林。叔祖父把一部分钱寄回老家,让他的哥哥即我的亲祖父,在老家建房置地,建立“后方基地”,准备振兴季氏家族,延续季家血脉。
关于我祖父在老家的所作所为,父亲在他的《灰色的童年》里有比较隐讳的叙述:“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招待四方朋友。”价钱究竟怎么个“荒唐离奇”法呢?
据叔祖父和父亲说,因为有了钱,祖父执意要盖砖瓦房。要知道,在鲁西平原黄河泛区的官庄,虽然当地的土质是黏性土壤,适合烧砖造瓦,但在那个年代,砖瓦的价钱是很高的。祖父要盖一座气派的四合院,东西南北四房各五间,砖瓦很难买到。于是,他就出大价钱引诱别人拆掉自家房子,将砖瓦卖给他。价钱究竟多高,无从考查,但肯定不低。此外,他招待朋友的方式也很离奇。他要显示自己有钱,便常走到集上,在饭馆里宣布:“今天在座各位尽情吃喝,饭钱、酒钱,都包在咱季七爷身上啦!”真是一派暴发户加山东好汉的气派。后来,他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输钱自不必说。
在济南的叔祖父,鞭长莫及,管不了他。没过多久,房子建起来了,但叔祖父寄回去的钱也让祖父挥霍完了。接着,为了摆阔和赌博,他就掉过头来拆自己的房子,卖砖卖瓦,卖地,最后只剩下一座西屋矗立在原地。祖父又回到了往日一贫如洗的生活。1911年,父亲出生了。父亲的小名起先叫喜儿,过了十天,因为城里的秋妹降生,便将小名改成了双喜。后来又有两个妹妹出生,就是昵称香妹的大妹妹和名字叫淑林的小妹妹。大妹妹压根儿就没有起名,一直叫香妹。
叔祖父在济南有了家,可是这个家没有男孩,只有秋妹一个女孩儿。那时,我父亲正在家乡的黄土地里玩耍。1917年,父亲满6岁的时候,叔祖父和祖父商量,把他从家乡接到济南,为的是让季家独苗男孩好好读书,传承子嗣。祖父哥俩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给我父亲娶两房媳妇,农村里一房,城里一房。在农村的媳妇生的孩子(最好是男孩)归祖父,城里生的孩子(更希望是男孩)归叔祖父。这样,父亲就坐着驴车被祖父送到了济南城里。于是,济南叔祖父家就有了四口人:叔祖父母、女儿季惠林和我父亲。后来,父亲的小妹妹季淑林也来到济南,就成了一个五口之家。香妹没有进城,一直在农村生活,后来嫁到善董庄的董家。
父亲在城里读书、成长。他对济南至前往德国留学的这段时期的生活,有许多叙述,我不再赘述。值得说一说的是,这段时期的生活,给幼年的父亲情感上以深刻的影响,甚至影响一生。当懵懵懂懂来到山东省首府济南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天堂,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梦寐以求的、视为龙肝凤髓的白面馒头,即所谓“白的”,要吃自然不成问题,衣着上也城市化了。可是,生活改善了,精神上的压抑却使他难以忍受。
叔父和婶母的照顾,令父亲感到极端的拘谨。父亲说,叔父脾气“乖张”,婶母心眼狭小,婶母对待他的态度和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叔祖父不是一个恶人,但也无意另眼看待自己的亲侄儿。而且叔祖父天性使然,为人极端严肃刻板,平日总是板着脸,很难看到笑容。父亲说,叔父只有在酒足饭饱后、打麻将牌刚好和了一个满贯时,才会露出一丝笑容。一则这是本性,一则恐怕是由于环境的压力——叔祖父进城后遭受困境太多,身上承受的压力太大。父亲来到叔祖父家,并没有履行过继手续,因此仍称呼叔祖父和叔祖母为叔父、婶母。这本身就有点“见外”的意味,不像我和姐姐从小就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
不久之前,父亲和我一起回忆往事,就说起了当年进城之事。他说,婶母很少给他做衣服,即便做了,给亲生女儿用的料子是府绸,给他用的是粗布。粗布质地粗糙,价钱很便宜。父亲每天要花三个铜板才能吃饱,可婶母偏只给他两个,父亲只有每天饿着肚子。
更为难的是,每天要钱时,年幼的父亲总要酝酿良久,鼓足勇气才能开口。另外,由于秋妹嫁的人家是济南富裕大户弭家。婶母总会让父亲到西关上元街秋妹家去,当然不是让他去玩,而是去“朝拜”。父亲很不乐意去献殷勤、巴结讨好,婶母对此极为不满。秋妹的丈夫叫弭菊田,是弭家的二少爷,每次到佛山街岳丈家做客,少言寡语,不懂礼数。每次离开的时候,总是说走就走,叔祖父每次都狼狈地赶在后面送客,父亲对此很不以为然。
这些小事,父亲一直装在脑子里,*十年后还会提及,可见印象之深。由此可以推断,一定还有更多的事情使父亲耿耿于怀。这些看上去极为琐碎的事情,无形中影响了父亲童心的发展。父亲曾经说过:“我不能说叔婶虐待我,那样说是谎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视……时间一长,性格就会受到影响。”父亲说,他对叔父只有感激,没有感情,对于叔父将他接到城里虽然满心感激,但是这件事究竟如何看待,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好。叔祖父让他进城,只因为他是个男孩,可以为季家传宗接代。进城可以读书,可以发达,但是要抛别父母,受人歧视,寄人篱下。要是自己选择,父亲会选择什么呢?
把父亲接进城,叔祖父的一件大事就是给父亲成亲。那时,我们家住在佛山街上段柴火市的对面,租用的是马家的房子。整个院子呈长方形,前院由季家居住,后院由彭家居住。彭家的来源我不甚了解,据说源于南方的大姓。彭家有四位兄弟。二大爷和二大娘除了生下我的大舅、三舅、四舅,还生了三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姨、二姨、四姨。四大爷也就是我的亲外公,生了一个男孩即我的二舅,以及一个女孩即我的母亲,排行第三。还和续弦的夫人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五舅。因此,我有五个舅舅,三个姨。当时,我父亲和四位姑娘同院居住,虽然是前后院,交往仍然颇多。论美,父亲最为称赞的是叫做“小姐姐”的二姐,说她的形象“不同凡俗(的)标致”,用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嫌不恰当。即便在数十年后(2002年),他还引用数首宋词进行描述。不过赞慕归赞慕,父亲可没有娶她的想法。因为父亲颇有自知之明,不敢有非分之想。那时,父亲尽管处于丑小鸭阶段,但和被称作“荷姐”的四姐关系非常好。四姐“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看上去也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些耐看的地方”。她经常到前院和父亲聊天说笑,恐怕心里也已经有意于父亲。那个年代,男女即便已经相互爱慕,也只能心照不宣。在父亲的心里,四姐就是他心里向往的理想夫人。在四姐的心里,至少也是喜欢父亲并愿意嫁给他的。但这种事情哪能由他们自己来决定!荷姐的母亲,也就是二大娘,看不上丑小鸭。当时叔祖父并不发达,父亲又刚从农村来,乡土气未消,貌不出众,她哪能把自己的亲女儿嫁给这么个农村娃。叔祖父母更不知道侄子已经有了意中人,当然不会去指婚、撮合。后来,两家议定将四大爷的女儿三姐彭德华嫁给父亲。其中原因,虽然不能摆在桌面上,但是从后来四姐嫁给殷实富户的子弟刘少言家的情形,便可以推测,那是二大娘偏心眼的结果。这样,1929年,父亲便与母亲结婚了。说起来,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却影响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福”,而是我们这一家的“隐患”,说它是“祸”也不为过。由此发生的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随着年月的逝去,便逐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