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家世》 作者:余世存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
蒋介石晚年对美国人魏德迈将军说:“如果我去世时仍是个独裁者,我必将和所有的独裁者一起为后人遗忘。”
“美丽岛事件”引致国际压力,蒋经国内外交困。用一句俗语,蒋经国里外不是人,他一定痛切地意识,“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晓得什么时候不去用它”。他意识到,在时代洪流面前,嚣张、腐败的国民党只有顺应变革,才能在历史中留下一席之地。
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是熟知中国文化的人,一定对自己的作为将有什么样的果报有过深思。毛泽东的高明已经为很多人看到,蒋介石的心思还未被更多的人所注意。毛泽东曾想过火化,蒋介石也不会不知入土为安的道理,但他更希望归灵大陆,大概也有对子孙如何完成平民化有过考虑。
大陆读者对于蒋氏家族,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但多从特定时代的政治角度来看问题居多。尤其是对于蒋介石的个人人格、晚年的转变及其后代家世子孙命途的情况了解的并不多。本文试图从这方面,就自己所知,把它写出来,与读者共享。
一
由于我们对蒋介石的政治军事生涯关注较多,因此对蒋介石的人生描述多半浮光掠影。在有关其人生的众多传记中,中国人仍习惯了将其分类、贴标签的做法——功或过、流氓痞子或圣贤等等,很少人能同情地理解他,并从他的人生、人格中获得对现代人极宝贵的启示。
蒋介石有传统的东西,也有现代创新。这种形式或制度创新,有两个面向,一个即是我们说的爱国,现代国民应有情感理性;一个即是愚忠,比如总理纪念周、领袖训话等等,登峰造极至20世纪的60年代,台湾一地给他建无数的塑像,人们游行时举着他的画像,乃至与大陆忠字舞几无二致的崇拜,蒋介石都算是先行者。
孝的方面,蒋介石对母亲的态度,以及蒋介石的儿孙们对他的态度,都可令我辈唏嘘感叹。蒋经国在苏联生活多年,加入共产党,写过批他骂他的声明,但回到他身边,见到他,即“长跪不起”,这是中国文化的力量,也是蒋介石个人的力量。无论欧风美雨如何吹打,现代气息如何影响,蒋家在骨肉亲情方面有着我们传统而有效的美德。这是今天我们在全社会道德滑坡之际可骄傲可珍惜学习的遗产。
蒋介石还有从传统那里继承的修身习惯,他记日记,在日记中充分反省自己,比如“见艳心动”一类的如实记载,可知他心地坦荡、真诚,对世界有敬畏之心。“目前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写日记,这样真诚而且这么持续。”作为一个领袖人物有这样的习惯、人格、精神,真是值得钦佩。
蒋介石英雄一时,不幸遇到了一生最大的对手毛泽东。我曾经说,蒋介石和毛泽东一如历史上的禅门宗匠,神秀大师和惠能大师,蒋介石是渐修渐悟的神秀大师,毛泽东是顿悟的惠能大师。
其实,渐修和顿悟都有其偏好、合情理的基础,只要我们把握好,都能有所收获。而且,在极致处,他们都会向自己的对方致意,都会成为对方。这才是人生宇宙的圆满。蒋介石和毛泽东晚年都曾关注过对方,就是一个例证。毛泽东虽然是天马行空的大师,但多次强调要实事求是。而从历史来看,我们民族最缺乏的还是脚踏实地的精神。明心见性,不立文字,直探心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等顿悟法门,在现实中多被歪曲,多聚骗子和痴妄的愚夫愚妇。
在个体生命的完善中,顿悟派们也非渐修派所能相比,只要看看蒋介石能够随心所欲地跟世界对话,有极为健全的世界眼光就知道了。1945年8月15日,“文胆”陈布雷生病,蒋介石自己写下宣布抗战胜利的演说文稿。这位在耶儒之间出入自如的领袖说,要感谢忠勇牺牲的军民先烈,感谢盟友,感谢国父,“而全世界的基督徒更要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蒋介石自承,基督宝训上说的“待人如己”与“要爱敌人”两句话,令他发生无限的感想。
蒋介石留学日本,可说流利的日语。他后来意识到英语的重要,只是因为公务繁忙,只好放弃,但他鼓励身边的人和自己的孩子学习,他对唐纵说出的名言即是:当今之世,不善英文,不能立足。1922年,他给蒋经国写信:“你校下学期既有英文课,你须用心学习。现在时世,不懂英文,正如哑子一样,将来什么地方都走不通,什么事业都赶不上。”二十年后,当蒋经国三十五六岁时,蒋介石还写信要求他每周花六小时学习英语,尤其是英语语法与阅读。
二
人们注意到,蒋介石的晚年在相貌上都发生了变化,那种慈祥的神态是装不了,假不了的。相由心生,他一生东征西讨,威风八面,在反省和渐修中走向了平实。基督徒说他活出了基督徒的生命,儒教徒说他活出了圣贤气象。
自己追求的人生高地,也让自己的孩子获得,让自己的身边人获得。蒋介石一生证实了这种人格。在危急关头,蒋介石的人格气象给人感受尤深。在失去大陆前夕,他更是国民政府军政要员瞻望的目标;失去大陆后,他虽然承受着失败者的羞辱,但仍努力追求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作家王鼎钧先生回忆说,人们虽然对蒋介石的感情复杂,甚至有人仇恨,但花果飘零,在台湾小岛生存,人人都知需要追随蒋介石。
至于中国文化的守望者们,则超越了这种现实的利害,从更高层面评价蒋介石。钱穆先生说他“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今天许多人都承认,台湾地区是中国文化没有断裂的地区,其现代化是传统与西方较好的结合,这多少要归功于蒋介石。
至于对个人生活真善美的追求,更使得蒋介石能够逾越极为自足的阳明心学,能够进入基督的世界。他跟宋美龄的爱情婚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涉外事件。年龄差异、文化差异、信仰差异……可以说,他娶宋美龄,跟娶美国长青藤学校的白种女人相差无几。虽然初期磕磕碰碰,但他跟宋的夫妻生涯堪称美好。也正是在宋家人的要求和影响下,他人到中年,仍从头学习人的信仰,并真正皈依了基督。
但这个刚强的、开放的人有足够的意志和毅力打通中西文化的任督二脉。阳明心学一度流于自负,阳明先生本人也说过,我心光明,夫复何言;阳明信徒多被认为跟人格神势不两立,更不能一体。但蒋介石通过阳明学的内省和基督世界的忏悔,接通了二者。这也实证中国文化的和合能力、再生能力。事实上,这不仅是蒋介石一个人创造的奇迹,也是我中国国民在明清以来的实践结果。
历史学家、文化史家乃至新儒家都注意到,我国人在近现代都经历了一个坎陷的历史,我们对西方列强或说发达国家有嫉羡心理。从普通国民到国家元首,多在迷惑、自卑之中。但幸运的是,中国现代的国父孙中山及其追随者蒋介石,都破除了这种心理,而极为坚定、自信。孙文不论,即以蒋介石的对日态度而言,称得上大体健康。蒋介石不讳言日本的强盛,他的治国、治军理念中多有向日本学习的元素,但他抗日也足够坚定,他有名的《庐山谈话》中说:“我们固然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民族的生命,不能不负起祖宗先民所遗留给我们历史上的责任……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而抗战胜利时蒋介石的广播讲话则说:“我中国同胞们必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的德性。我们一贯声言,只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从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上一页12345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