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与王熙凤,虽是谪亲的姑侄女关系,但在关键问题上,她们各人打着自己的算盘,经过短期的利益合作后,终于分开了,这是一条亲情与利益矛盾的路,是一条不能统一的路。
王熙凤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王夫人内侄女,又是贾琏的太太。让贾琏两口子管理贾府,至少可以取得三方利益平衡:1、得到长房贾赦的支持。贾琏是贾赦的儿子,贾赦及邢夫人远离荣国府权力中心,让儿子媳妇来管理荣国府,也能得到一丝慰藉;2、得到贾母的支持。传统的政治伦理是“立长不立幼”,但荣国府没有循此常理,让贾赦的儿子媳妇理家,也能弥补道义上的愧疚;3、得到王夫人的支持。王熙凤是她的内侄女,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人物,贾琏在王熙凤面前只有“退让一射之地”的份,也就是说实权仍然落在王夫人的手中。于是荣国府形成了名义上两房共管,但实权操纵在二房(贾政及王夫人)手中的局面。在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中,王夫人与王熙凤也是矛盾重重,暗战不断……
一、王熙凤在贾母面前过于得势,也就是“抢了风头”。如第3回林黛玉初次见贾母,忽然听到后院中有笑语声:“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当时黛玉就在想:“这些人都敛声屏气(这个词形容每个人都畏惧、小心的样子),但这个人却如此放诞无礼?”通过黛玉之眼看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个贵妇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的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第一次出场的王熙凤排场极大:1、未见其人,先闻其声;2、一群人拥簇着进来;3、着装高贵,竟然恍若仙人。当时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姑妈王夫人及嫂子李纨等人都在场,王熙凤却视若无人,可谓抢尽了风头。
在这样的场合下,王夫人与王熙凤说了两句话:1、月钱放完了没有?2、给林妹妹做几件衣服。第一句话非常蹊跷:贾母共有四个女儿,最喜欢的是贾敏(即黛玉的母亲),但是贾敏先贾母而逝,只留下一个女儿。这是外婆与外孙女第一次见面,贾母把黛玉搂在怀中 “心肝儿肉” 叫着大哭起来,这是何等的悲情场面,人间真情莫过于此!王熙凤来了之后,人之常情地询问道:“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这些话都是那么的自然、合情。然而整部《红楼梦》中也未见王夫人提起过贾敏,也许当年贾敏未出嫁时跟嫂子(即王夫人)关系不好,但毕竟贾敏是贾政的亲妹妹呀!现在贾敏去世了,并且很年轻(也许是30岁左右)!按常理都有世事无常、生死有别的感慨!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呢?根据弗洛伊德的意识理论,王夫人在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把贾敏去世当回事,另外也是对王熙凤抢了风头的不满。
在35回,由于宝玉被贾政狠狠打了一顿,贾母、薛姨妈等人到怡红院来看望宝玉。宝玉想吃一种“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王熙凤说:“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也就是说做这种汤很费工夫,连身为“东海来请金陵王”的二小姐,“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太太都不由得感叹:“你们府上也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由此可见当年的贾府是何等的奢侈。因为这个东西不太常用,既然宝玉要吃,王熙凤就擅作主张,趁机弄些大家一块吃。贾母非常高兴,却又故意挖苦王熙凤:“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公共的意思)的钱做人情。”薛宝钗在一旁明捧暗贬地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表面上奉承贾母,暗地里贬低王熙凤。但是“罕言寡语,人谓装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的薛宝钗没想到贾母当着薛姨妈(王夫人的妹妹)的面说:“想当年我和王熙凤这么大的时候, 比她还来得呢!虽说王熙凤不如我,但也算是好的了!比起你姐姐来强多了!你姐姐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王熙凤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呢?”这本来跟王夫人就扯不上关系,但是贾母以半玩笑半严肃的方式对儿媳妇与孙媳妇的评价,尤其是当着王夫人的娘家人的面进行评价,这不能不让王夫人感到尴尬。
再如38回的螃蟹宴。贾母回忆起小时候在枕霞阁(史家花园的建筑,可能是临水的一座亭阁)旁玩耍,有一天不小心失了脚掉下去,被木钉把头碰破了,到现在还留下了印记。这本是一件很随意的家常话,善于插浑打科的王熙凤马上奉承贾母:“寿星头上有个坑,贾母头上也有个坑,这个坑是用来盛福寿的呀!”这个马屁拍得好!!!贾母笑着说:“这猴儿(不呼其名,而用外号,可见亲昵之态)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解释道:“等一会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惹老祖宗笑一笑,这样多吃两个也无妨!”开一个玩笑,讲一通正理,王熙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好手腕!王夫人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说道:“她仗着老太太喜欢才敢如此放肆,这样下去她会越发没理了。”贾母明确表示:“我喜欢这样,都是家里人,大家就应该说说笑笑。难道叫他们装神弄鬼似的?”贾母的话是一箭双雕:既赞扬王熙凤,又批评了平日少言寡语,吃斋念佛,像神鬼一样的王夫人。
二、积极推动木石前盟。贾宝玉的婚事有3种可能性:1、金玉良缘。暗示贾宝玉与薛宝钗;2、木石前盟。暗示贾宝玉与林黛玉;3、模糊观点。即贾母的意思“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这三个观点有先后顺序:开始是木石前盟,然后是金玉良缘,最后是模糊观点。当然,金玉良缘笑到了最后。
贾宝玉的婚事是荣国府的一件大事。贾母、王夫人各有打算,王熙凤更是一直冷眼旁观:这一步棋不能走错,否则,她将搬回到贾赦那边,回归邢夫人儿媳妇的角色,从此失去权力。王夫人与薛姨妈力图实现“金玉良缘”;贾母本意是支持“木石前盟”,可惜力不从心,最后采取观望的态度。如贾母对张道士说:“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王熙凤是何等聪明之人,岂能听不出贾母之意?故而她在前期坚定地支持“木石前盟”。在这一点上,王熙凤与王夫人的隔阂越来越深,逐渐王夫人以调养身子为名,剥夺了王熙凤的理家之权。
在25回,王熙凤问林黛玉:“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宝钗、宝玉都说不好,黛玉却说:“我吃着好!”王熙凤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不语。王熙凤接着说:“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并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从这段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的态度非常明确。搞得薛宝钗非常不满地反驳:“二嫂子真诙谐!”她以为王熙凤是开玩笑。但是王熙凤进一步说明了宝玉与黛玉的婚配标准:人物相配、门弟相配、根基相配、家私相配,这也是红楼梦中第一次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婚姻提出来。
王熙凤并非是真心实意地支持木石前盟。她主要是基于以下两点考虑:1、顺从贾母的意思。贾母从小将宝玉与黛玉带在身边,所谓“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善于察言观色的王熙凤岂能不知贾母之用意?我国古代没有直系亲属三代之内不得通婚的规定,反而有“亲上加亲”的说法。如司棋与蟠又安私订终身,他们就是表兄妹的关系(蟠又安的妈妈与司棋的爸爸是兄妹关系)。连贾琏的小厮兴儿都知道:“将来准是林姑娘。一则因为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几年,老太太一开口,这事就算定下来了。”2、从自身权利的角度。王熙凤以长房的媳妇来管理荣国府是由于种种原因才形成的局面,但这个局面不会长久存在:宝玉一天天长大,宝二奶奶掌权荣国府是迟早的事,谁是宝二奶奶才是王熙凤所关心的。如果是薛宝钗,这就比较麻烦:其一、宝钗热衷于“仕途经济”,不像黛玉清风明月、琴棋书画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之辈;其二、宝钗为人平和,深得下人之心,连小丫环都愿意和她开玩笑。王熙凤也知道自己是“万人嫌”,还是用贾琏的小厮兴儿的话说:“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其三、宝钗知书识字,就如同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探春比她更利害一层的道理一样。
根据有关专家分析王熙凤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意思是:一从是自从的意思,二令是冷的意思,三人木是来的意思,连起来即为:自从冷人来,哭向金陵事更哀。冷人是谁?就是经常服用“冷香丸”的薛宝钗。在55回,王熙凤曾经和平儿对宝钗与黛玉进行过评价:“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她。”但是,一旦管事,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如56回,薛宝钗就对下人有过一翻训诫:“我姨娘亲口嘱托我帮忙管理荣国府,如果再有酒醉赌输,再生出事来,你们到时后悔也迟了,不要怪我不给面子。”这一席话,已初露宝二奶奶的峥嵘。
三、血源关系替代不了利益关系。王熙凤掌权荣国府时,做到了三点:1、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2、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3、获得了大量的经济利益。王熙凤的性格特点是:一是要权,二是要钱。在中国,权与钱经常交织在一起,甚至意味着:钱就是权,权就是钱的游戏规则。
在《红楼梦》中,只有王熙凤的手伸的最长:1、伸向官府。如16回,王熙凤假借贾琏的名义,间接害死了长安守备的儿子和张财主的女儿,坐收了三千两银子。书中明确写道:“王夫人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也就是说,像类似这样的情况,王熙凤不知做了多少回。我们假设做了5次,每次3000两银子,那就是15000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呢?我们可以对宁国府的经济情况进行分析:1、收租。乌山村租钱折银2500两(因为旱灾,所以欠收),实物租合计100吨左右,折成银两约为3000两。两项合计约6000两银子。而贾珍认为至少也有5000两银子(租银,不含实物租)。假设这个乌庄头贪了部分,而贾珍多估了部分,乌山村每年的租(两项合计)约为8000两左右,宁国府一共有八九个庄子,估计宁国府一年的租为7万两银子左右。2、俸禄。根据《清史稿》记载,公爵级别:一等公700两、二等公685两、三等公660两;候爵级别:一等侯610两、二等侯585两、三等侯560两;伯爵级别:一等伯510两、二等伯485两、三等伯460两;子爵级别:一等子410两、二等子385两、三等子360两;男爵级别:一等男310两、二等男285两、三等男260两。凡在京八旗世爵,每俸银1两,兼支给米1斛。贾珍所袭为隔代减爵,假设宁国公为一等公,则贾代化为二等公,贾敬为三等公。曹雪芹为了避免文字狱,故意将官职及爵位打乱,朝代不一,以此推理,贾珍最多为一等伯。也就是俸禄510两银子和510斛米。按当时的粮价折算也约等于500两银子,合计为1000两银子。3、其它收入:不详。由此估计,宁国府1年的收入不超过10万两银子。通过乌进孝之口,我们大体了解荣国府的情况:“我兄弟现管着那府里(即荣国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有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就是说,荣国府八处庄地加上俸禄,以及房租(荣国府在南京有几处房产)一年的收入约为30万两银子左右。
2、伸向社会。在39回,袭人问平儿:“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放?”平儿悄悄地对袭人说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利钱收齐了才放呢。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她难道还短钱使?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着回答:“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何曾不是呢。她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通过平儿和袭人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到王熙凤以权谋私的手段:连贾母、王夫人的月例她都敢拿出去放高利贷,一年的利息是上千两银子。我们再看看王熙凤的月例:只有四两银子,一年也就是48两银子。而王夫人的月例是20两,为了拢络袭人,还从月例中拿出二两一吊钱,大约还剩17.5两,一年下来,约200来两银子。袭人会不会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后没有想法?有人曾戏言:“袭人是怡红院的内奸。”否则怎么连宝玉都会疑惑:“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
3、她把手伸向贾府的每个角落。第一件是收贿。如王夫人屋里的金钏投井以后,一等的丫鬟名额出缺,这是一个“巧宗儿”。因此很多人看上这个缺,都想来谋这个差事。根据荣国府的薪酬制度:一等丫环每人月例一两,如袭人、鸳鸯等人;二等丫环每人月例1吊钱,如晴雯、麝月等人;三等丫环每人每月500钱,如佳蕙等人。王熙凤对名额迟迟不补,为什么呢?用她的话说是:“送什么我就收什么,等礼收够了再说。”再如贾芸为了在贾府谋个差事,孝敬了十五两银子的冰片、麝香。还有贾芹谋了管家庙的差事,岂有不送礼的?这可是王熙凤从贾琏那里求来的。如此之事,不一而足。
第二件是贪污。贾母做寿时有个礼物叫“蜡油冻佛手”的古董,刚收到时就列入贾府的古董账册。起先放在贾母房中摆着,一年后却不知去向。因为是贾琏经手的,所以古董房向贾琏催要了两次。贾琏为此还特意向鸳鸯询问:“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说交给了凤姐,并清楚地记得交割日期,这时平儿连忙出来打圆场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贾琏说:“既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贾琏的言下之意是王熙凤把这个古董收为己有。
第三件是巧取豪夺。如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本是因为“情”字,但经过王熙凤的精心谋画却变成了“权”、“钱”二字。贾琏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发现后挑唆张华状告贾琏、贾蓉等人,然后又去都察院打点,掌握火候,不要把事态闹大了。等这些准备工作差不多的时候,王熙凤就跑到宁国府去,大吵大闹:既做了人,又赚了二百两银子。王熙凤甚至连自己的丈夫也不放过。如72回,贾琏因为府上过节缺银子,想请鸳鸯偷一点贾母不常用的东西去当个千把两银子,这个事情需要王熙凤在中间凑合一下,结果王熙凤要二百银子的谢钱。用贾琏的话说:“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
王熙凤信奉的是实用主义哲学。这个哲学思想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强调以实际效果解决一切哲学认识问题的准则。王熙凤知道贾母已经七八十岁了,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这已经是高寿!她非常明白:她今天的权和威都是贾母给的,只要贾母不在,她便失去靠山。到后期她已逐渐明白贾母对木石前盟无能为力,薛宝钗入主荣国府,成为宝二奶奶将会成为事实,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再加上她的那个“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的婆婆邢夫人非常嫌她,所以王熙凤在权与钱的选择上,权是手段,钱才是目的。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她没想到贾府会被抄家,两箱子重利盘剥的借券却是她获罪的证据:足足五、七万金呀!
王夫人与王熙凤,虽是谪亲的姑侄女关系,但在关键问题,她们各人打着自己的算盘,经过短期的利益合作后,终于分开了,这是一条亲情与利益矛盾的路,是一条不能统一的路。“木头人”似的王夫人赢到了最后,而“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王熙凤输了,并且输得很惨,结果是反误了卿卿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