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兴一个词,就是“性启蒙教育”。少年男女到了青春期,需要给他们讲些性知识,不然一旦有生理反应或冲动,或机能器官上发生情况,就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和处理,不利于对青少年的成长。
这在旧时代是不可能光明正大进行的,中国封建文化某些派别视性本能为洪水猛兽,防性、惧性、避性、忌性,视人欲为天理的死敌,对少年男女采取绝对的性封闭、性回避、性冻结、严防死守密封的政策,生怕他们知道了性的“秘密”会学坏。而这种政策并没能真正封闭住人生的这一面,《金瓶梅》《肉蒲团》就出在中国,元曲中许多名作都有明明暗暗的性描写,道教讲究床上功夫,现实生活中性的不健康、变态、淫乱、放纵、压制、蹂躏、强暴等现象不一而足。在封建观念中,小说戏曲的一大罪名就是诲淫诲盗。说穿了,小说戏曲离不开人性,人一“性”就不得了,是淫乱,就违反了道学教诲;小说戏曲还离不开对于弱者、受冤屈迫害者的同情,天生有一股子人民性、弱势群体性,常常会不知不觉间同情乃至教唆抗上。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可以称之为对宝玉的性启蒙,是由神仙通过梦境搞的。现代的性教育主要是生理卫生知识与自我身体保护方面的教育,即科学方面与权利义务方面(法学方面)的教育。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中得到的是文学化、艺术化的性教育。这个教育又是在他的侄媳妇,美丽聪慧、袅娜纤巧、温柔和平的秦可卿的卧室里进行的,是在秦氏床上进行的,是在秦氏让下人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的午睡时刻进行的。这可真是典型环境下发生的典型事件了,本身就令人心跳头眩、甜丝丝、亲密密、软绵绵、舒服服的。
这样文艺化的性教育充满了女性的美丽,充满了语言的美化。什么叫文化?文化常需要的就是文学化、修辞化。同样一件事,以粗话脏话表达之则粗而肮脏,以经过修辞的美言诗句表现之则感觉迥异。男女之事,称为“操×” 则下流化、卑贱化,称为“顶入”则男权化,称为“配种”则畜牧业化、兽医化,称为“干”则简单化、操作化,称为“偷情”则私密化、非道德化,称为“睡觉”则淡化、俗化、一般化,称为“巫山云雨”则风雅化、风流化,称为“颠鸾倒凤”则游戏化并略加体育化(垫上运动)、享受生活化,称为“恩爱”则体贴化、情感化、感恩化,称为“轻薄玩弄”则消费化,称为“糟踏”则恶化、压迫化,称为“一夜情”则无责任化……
那么在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后,用的词是“仙袂乍飘”(近似解裤带腰带的修辞)、“靥笑春桃”“榴齿含香”(有欲吻的修辞含意)、“花容月貌”(脸蛋儿的修辞)、“一缕幽香”“群芳髓”(鼻子嗅觉的修辞化,西方生理学者认为男女互相吸引中嗅觉作用最大)、“风月情浓”(性吸引的修辞)、“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做爱的修辞)……如此这般,将“性”审美化、修辞化、雅致化、文化化,这是一大妙文,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性生活的一大进展。与一个毫无性审美情趣的人做爱,与跟一头驴子做爱有什么区别?人是能说话的动物,说话是能修辞的,没有修辞就没有文化,是没有“人化”。后者,薛蟠就是一例,后面还要讲到他。
这一段不仅用的词特别,而且有理论,即警幻仙姑所倡的意淫说,对男女之情既承认其物质性、肉体性、生理性、生命性,更强调其精神性、感情性,用警幻仙子的原话是“痴情性”,即忠诚性、强烈性、专一性,所谓怜香惜玉、所谓情投意合、所谓恩恩爱爱是也。现在用“意淫”多含讽刺嘲笑。“意淫”至今未能成为一个正面的词,这是《红楼梦》用语上一个并不成功的例子。
还有,在这里,性关系的审美性与悲剧性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天书,天书中说爱情是人生的灾难,是痛苦的源,是无法解脱的罪孽。象征宝黛之恋的曲词曰:“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何等凄惨绝望!岂止是宝黛,《红楼梦》里的爱情婚姻没有一对是好下场,都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它表现的是“孽海情天”,情就是造孽,情就是天大的痛苦。它表现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情是愚蠢的自我折磨、自施酷刑。它表现的是“多情公子空牵念”,是“平生遭际实堪伤”,是“可叹”,是“谁怜”,是“欲洁何曾洁”,是“终陷泥淖中”,是“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如人们议论川端康成那种生命的徒然与美感的终结,是夕阳残照的美,是颓废的美,是面对灭亡没落与失败的毁灭之美、大悲之美、崩溃与火化之美。
这事很难分析。世上所谓成功者,在名利权位上可能大大成功,但其审美体验常常肤浅,常常顾不上审美。恰恰是颓败者、衰弱者、无望者、失落者、梦想永远不能成真者,反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他们身上产生并折射出一种奇特的美感,美轮美奂,成为失败者的唯一自我安慰。失之官场,得之诗词;失之名利,得之风雅;失之健康与生命欲望的满足,得之由血泪心肝铸就的千古绝唱……这正是《红楼梦》的魅力所在,这正是宝黛悲剧的魅力所在,这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魅力所在。如果宝黛终成良缘,生了五男二女,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庆祝了金婚、钻石婚,就没有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没有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梦之所以为梦,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实现,甚或完全无法实现。把人生中本来很普通正常的男女相爱、相欲、相吸引、相拥抱变得这样艰难、痛苦和残酷,这固是中国或他国封建文化的苦果,而在如今最最自由的“性解放”“爱解放”地区,仍然不是绝对双双相爱、对对幸福,在男女之间仍然充满了焦心、痴心、负心、黑心、贪心、别有用心、性别战争……爱情的美与爱情的悲,竟然是这样的难分难解!
那些在爱情与事业上不怎么如意的读者们啊,多读小说吧,尤其是多读几遍《红楼梦》吧,你总还能借别人的坟墓吐一吐自己的块垒!
而且,这是宿命,这是前世的债,是比此生此世更威严、更无理可说、更无奈、更无计可施的事情。这又是小说的预示、故事的预告,是对人物归宿的设计,是虚晃一枪,是新片子的片花,是逗着你往下看的妙法。警幻仙姑带着宝玉进入梦境幻境,让宝玉看了各种命运册籍—你除了认命再无办法。有朋友问我: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五十怎么可能知道得了天命?想想也是,我老王已经七十大几了,离知天命还远了去呢!那么孔子的五十“知天命”,我只能作“认命”解。两三千年前活到五十岁,与现在活到八十岁感觉差不多,开始认命了,不那么折腾了。而到了小说家笔下,这样的认命也许更加悲伤!
这里说得清楚:第一是梦境,是宝玉在秦氏床上做梦,口里喊叫着可卿长可卿短。第二是幻境,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如泡如影,这是佛家的六如之说。宝玉神游太虚境中前两如已经明着点出来了,后边的“露”“电”“泡”“影”四如也贯穿于全书。可惜的是,它漏掉了如火如荼、如花如锦、如万箭钻心……不,不是如什么,而是当真,是果然,是千真万确,是“比生还要雍容,比死还要坚强”(此二句出自老王的诗作)。这才有了美的感受与记忆,才有了美与生命的永恒,才有了悲的质感与实感。“六如”虽然讲得深刻动人,但“有幻”与“无幻”的一生并不一样,“有梦”与“无梦”的一生,其内心体验也不会尽同。即使都进了骨灰罐,进罐后自我感觉一致,问题在于,人较劲的是进罐前,而不是进罐后。钱锺书的诗“夜来无梦过邯郸”固然是一种清冷与智慧的选择,“夜来多梦忘邯郸”也不失为一种热情与天真的境界乃至享受。露有润泽之美之恩,无露则一味干枯,怎么会一样?露水也能帮助小草长起来,无露成吗?电更是如此,闪电惊雷,何其强壮哉!人生能大放电火一回,不亦快哉,不枉此生!泡呢,泡在没有破灭之前映出了五彩缤纷的世界,泡在破灭之后仍然会留下美好的记忆。影,更不用说了,它随着黑夜的到来而消失,不照样会随着日出而出现而新生吗?
当然,《红楼梦》没有这样积极。是不是另外有一个前生,因之命定了今生呢?是在某个册子上,分明写就了我们的命运吗?是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有一段判词来若隐若现地规定了命运吗?这个说法是多么不确定啊!这个说法又是多么难于逃避啊!为什么说它难于逃避呢?因为“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这就是命,这就是无可奈何。谁答得上来?答上来了还写《红楼梦》做啥?还读《红楼梦》做啥?从林黛玉、贾宝玉到历代读者提出来的这个刺心的疑问,到底答案在哪里呢?在多种多样的文化因素、制度因素、社会因素、家庭因素、物质因素、人际因素面前,个人的愿望、个人的祸福,直到个人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命乎运乎,前生乎,幻境乎,哪怕是仙境,展示给你的情爱本质与本相,不是男欢女爱,不是情投意合,甚至也不是器官的刺激与快感,而是活生生地将人大卸八块、下油锅下刀山的地狱之苦!
其所以是地狱,还因为情爱的是否成功与生命的是否长存分不开,即使没有一切外在因素的干扰,还有个死神随时在那里等待着你,死神与爱神如影随形,谁也离不开谁,从来没有落下过一个人。一个是“反算了卿卿性命”,一个是“荡悠悠芳魂销耗”,一个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一个是“画梁春尽落香尘”……哪个能不玩完呢?这“被”流出了多少眼泪,这又成就了多少杰作!如果个个情爱酣畅、心满意足,而且是长命百岁,且不说彭祖神龟,如果《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平均寿命是七十余岁如二十一世纪神州大地上的人民,《红楼梦》还怎么写啊?
第五回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诗词歌赋牌子曲,曹雪芹他用尽了。长久以来,中国的小说是低一等的文体,是引车卖浆之流在茶肆酒馆中传播的段子,是稗官野史、街谈巷议的八卦,是不靠谱的离奇故事,是说书人的谋生饭碗。一个读书人,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在伟大中国他也不会沦落到写小说的地步。曹雪芹得机会就要诗词歌赋一番,他要告诉我们,他是全活全能全才。而且,他给了我们启发:世界是本体,感受是本体,人生是本体,情意是本体;创作是方法,是才华,是修辞,也是记述。同样的本体,你可以有千般手段万种方法去表现。用最接近生活本身的样式去表现生活,就是小说与戏剧;浓缩一点来表现,就是诗与歌;语言文字加上语音发展成的曲调,便有了散曲。好比你用着不同的镜片来观察同一个对象,以不同的频道来接收相同或相似的无线电波信号,对比同一事件的小说书写,散文书写与韵文书写,包括诗词曲等书写,很有趣味,也很有气氛。韵文也许与梦境、仙境更为贴近。诗句本来就是梦境、仙境里的言语,警幻仙姑总不能说大白话,不能说“你来了吗”“一路上可辛苦吗”“我们这儿怎么样”“我给你当导游好不好”。
警幻云云,奇怪的是此一“警”字,仙境有警,梦境告警,太虚须警,幻境报警!有这样的可能吗?偏偏这成了《红楼梦》性启蒙的方法论。什么方法论呢?警幻将自己的妹妹可卿又名兼美者许配给宝玉,使宝玉领略明白: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不过如此,何况尘境凡人的男女之事,有啥了不起的?目的是让宝玉从此觉悟,知今是而昨非,从此抛却那些没完没了的儿女之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就是说,成就宝玉与可卿的好事,让宝玉享受风流缱绻、做爱快感、爽歪歪一番的目的,是让他从此弃暗投明,接受主流意识形态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从此走贾政之路,将自己的身心献给经国济世的官业。这样的逻辑举世无双,这样的效果当然是适得其反。这明明是缘木求鱼,是南辕北辙,是混乱歪曲。但是,必须这样说,这其实是小说的遮眼法,否则《红楼梦》就成了诲淫诲盗。要不怎么会说是“满纸荒唐言”呢?要不怎么是一大奇书呢?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实话虚说,性事梦说,似贬非贬,似褒非褒,声东击西,指桑话槐……小说之道,胜过用兵,诈过用兵。恰恰因为中国的小说家不受抬举,不进教材,评不上职称,不算学问,而且弄文罹文网,弄不好有杀身之祸,《红楼梦》才会如此地使用怪方法怪逻辑写宝玉的性启蒙、性经验、性观念,而且写得才如此活泼、自由灵动……不读小说的人岂能不透露出几分呆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