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歌/李白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启功先生有几句话,谈唐诗的特点及此前此后各个朝代诗歌的特点,很有意思。他说:“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
唐人出口即能吟出诗来,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整个唐人的生活都特别富于诗意。在这个大气磅礴的社会里,整个地弥漫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一抹梦幻的色彩、一片诗意的氛围。唐朝给人的感觉是,人人都激情四溢、感情充沛,一说话就云烟满纸、诗意盎然。在这样的环境土壤里,唐诗只可能是嚷出来的。唐诗怎么“写”得出来、想得出来呢?
谓予不信,请读唐诗!犹且不信,请读唐传奇!唐传奇到处都是诗意,到处都是诗!只要亲口品尝一下,你就会因领略到唐代文化变幻多姿的瑰丽、梦幻般的想象力和青春绚烂的色彩而醉倒!
李白的《秋浦歌》是嚷出来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起句非同凡响。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瀑布仿佛是一道银河从天而降,也才夸张到三千尺。而作者的白发拖曳到地上,竟然达到了三千丈!这是多么骇人心目的景象,这是多么令人惊异叹服的想象力。然而,借助艺术的魔力,这夸张竟能超越日常尺度的不合理而变得合理。“燕山雪花大如席”,“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在这里,我们除了真切感到那形象的巨大鲜明及其力量气势的不可遏抑之外,哪里会想到这夸张究竟合理不合理呢!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明镜里”的“秋霜”当然不是霜,乃白发也!这白发当然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长。因此,上一句里那个巨大的形象——三千丈,也就不再是白发而是愁了。在这里,“愁”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已经赋予我们一个最直接最鲜明的印象。
自古以来,那些最成功最优美最出色的诗篇,都是把“愁”化为日常生活当中的具体物象来描写的,这是一条艺术的规律。
《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你看,这是多么朴素而又新颖的比喻。女子心中的忧伤无处排遣,好像穿了一件未曾洗的脏衣服那样难受!
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曹操说,忧愁只能用酒来排遣。李白却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忧愁的无可排遣,正如以刀击水一样,是多么的徒劳啊!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忧愁啊,你像终南山一样高,你那样地广漠无边,不可收拾。这让人想起《静静的顿河》中葛利高里所说的话来:“我的心空荡荡的,就像这辽阔的草原。”
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如春水,滚滚东流,这是多么地新鲜、灵动、生意盎然。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又是多么缠绵、迷乱、饱满。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又一下子使得忧愁有了质感和重量,多么不可思议!
一句好诗,就像一片用水洗净了的天空。纯粹的诗意,使人忘记忧愁。
据说,李白曾经五上秋浦,在这里挥毫写下了以《秋浦歌十七首》为代表的45首千古名篇,以致后世把秋浦河誉为“诗之河”。“白发三千丈”即是其中的第15首。这组诗中的其他名句还有:“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等等。
说到秋浦河,我有一点发言权。2005年夏秋间,我曾探访过秋浦河。秋浦河位于皖南山区的石台县,依偎在青葱翠绿的仙寓山的臂弯里,平平静静,悠悠然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脱俗。在秋水泛溢的秋浦河里,乘着竹筏漂流,我的心悠悠不尽。我想,当年的李白也许就像我一样:乘一叶扁舟,徜徉秋浦河,轻吟“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的句子,看青山绿水云卷云舒,听空山灵雨清风微吟。在这样明丽的大自然里,愤激的诗人也平静下来了,在他的心中,瑰丽的诗意终于结晶成了一片澄澈,“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往事越千年。今天的我们,已经浑然不知忧愁为何物。
我们曾经为青春的美丽、人生的短暂忧愁过吗?我们曾经为一切美好事物的逝去忧愁过吗?我们曾经为内心深处莫名的激动忧愁过吗?
当我们已经快要忘却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对于诗意的忧愁,需要得是多么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