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以来,马君武、鲁迅,孙中山、蔡元培、周瘦鹃、范烟桥、叶楚伧、严复、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吴稚晖……都曾以浅近文言译书,浅近文言为古文变来,而其得历代名文所赐,殊非浅鲜。秦文雄奇,汉文醇厚,辛亥以还,浅近文言又融入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深情博丽,他们同时也受外国文艺的影响,气质益深。
林纾(1852-1924)作者:伍立扬
民初大译家林纾译文高古
民初大译家,林纾译文高古,其人以《史记》《汉书》为心法。他所标举的文言文,是直追秦汉的那种散体古文,运用纯熟而滴水不漏,所谓胎息于史记、汉书。叙事文学的长篇小说译来殆无倦色,文章通体健旺,且其人博稽深思,据文意更有创造发挥,不特忠实于原文,且有改进之处。以此一点,于某几位外国作家,钱钟书先生说是宁愿读林氏译文,不欲读其原著。林译文学,严复则多译学术著作,其简古之文,对原创宗旨之把握甚是得体。可谓遗其粗而得其精,其译文风格,颇利于学术精神之穿透性领悟。他译《天演论》、《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法意》,涉及社会、逻辑、法学、政治诸门类,为当时认知西方之一完整体系,其译文风格可谓之打通,盖无道则隔,有道则通。
译事三难:信、达、雅——即由严复译《天演论》时,在《译例言》中破题道出。翻译的大略,他以为“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信本文”。他译这本书的《导言》词汇深蔚,藻采纷披,以文字精神复活大自然,使之成为深具人文色彩之第二自然,端的是精美不可方物。
“悬想二千年前,计唯有天造草昧。人工未施,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加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日无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喙之啮伤……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
起赫胥黎于地下,亦必拊掌称佳。那原作的衣香鬓影,在他笔下硬是传达得天衣无缝。真的可以使疲神顿爽,居无寥落,大慰所怀。
林纾相信中西文章妙处的结合,只会使中文更放异彩,“以彼新理,助我行文。”“合中西二文熔为一片”。其大貌,要而言之,即是亦旧亦新,其人兼新派博士和老式学究之长,于文字调遣,有撒豆成兵的大将风度。观其文,或挥鞭断流、大气磅礴,或饮马长城、叱咤风云,或秋水长天,空灵明丽,或缠绵悱恻,哀感顽艳,无论治国宏策,或抒怀小品,文采艳光四射,其译文风格也全然融入了这样的才气和性情,那纯然是以自由的心境而作自由的驰驱。在他们那里,才说得上是美是自由的象征。
马君武译本:
人民有不服者,用兵以摧杀之,与御外寇无异。呜呼,此国中之弱民遂如细虫纤鸟,日供秃鹫之掠食。
商务1996年译本:
权力被看作是一种武装,统治者会试图用以对付其臣民,正不亚于用以对付外来之敌人。在一个群体当中,为着保障较弱成员免遭无数鸷鹰的戕贼,就需要一个比余员都强的贼禽去压服它们。但是这个鹰王之喜戕其群并不亚于那些较次的贪物,于是这个群体又不免经常处于需要防御鹰王爪牙的状态。
将三者译文全书对照读之,其特征不难见出。严复译文奇崛深婉,用词古奥,或谓之得其寰中,有时也不免流于深涩,反害其义;甚至导致文意的走光,即文意不确。它的妙处是简古,坏处是读之拗口,阅之碍眼。但严复的译本多为开山之作。
马君武的译文,境界为三家中最高,他尽量顾及原文的叙述秩序,文藻讲究,造句练达,译序雅驯。译文相当考究传神,于原文宗旨,探其源流,明其原委,稍加组织,即为佳美中文。他所用为浅近文言,既尊重原作,也易于普及,造成理解、欣赏的最佳契机。
商务译本,其最大弊,为芜蔓不振,罗嗦夹缠。仿佛在力求直译,贴近原文,实则为原文之仆役傀儡,如走路之怪步畏缩,不敢大踏步潇洒出门;如唱歌之哑嗓左调,徒增阅读障碍。其受束缚既深,又如何传情达意,而原文精神水银泄地矣。
今之译者,尤其是国学修养几乎等于零,令其识量卑狭,先天不足而兼以商业文体的浸袭,造成今之译文怪模怪样,遣词造句,大多捍格不入,或谓直译其文,结果大似十三女儿使千钧铁杖,步履能不蹒跚?又仿佛江湖经咒一般,几令读者莫名其妙。《吉迪恩烈火》(英,马力克著,群众出版社1990年出版)中有这样的句子:“你认为这可能是对某一个用如此骇人的住房条件赚钱的房主的攻击吗?”“我没法想象为什么比没有孩子更使我不喜欢的事了。”字句和意思纠结不清,为诘屈之尤;读者以为须边读边吸氧气,否则必憋气窒息……没有翻译的资格而强为之,必然力不从心。
反观民初之浅近文言译本,以有比较之故,顿受震撼,惊为创获。其仪型美感,尤为吾侪精神生存不灭、巍然永峙之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