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文人中,老舍、胡絜青夫妇和齐白石老人的交往是非常漂亮的一段佳话,有不少精彩的故事,很值得一记。
老舍先生1930年由英国教书回来后,应聘到山东济南的齐鲁大学教书。这时他新婚不久,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1933年得长女舒济。转过年来,在南新街寓所中照了一张相片,并题诗一首,名曰:“全家福”。
“爸笑妈随女扯书,
一家三口乐安居;
济南山水充名士,
篮里猫球盆里鱼。”
这首小诗是对老舍先生在济南生活的一个生动的写照。他的自述中曾这么写过:
“从民国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我整整地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了不少的朋友;不论什么时候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从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我。在那里,我写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的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更明显地在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画在我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为这段美好的生活添彩的还有一张齐白石老人的《雏鸡图》。这张《雏鸡图》和舒济同庚,至今也有78岁了。每当张挂这张画的时候,老舍夫妇都不忘说这么一句:“这是生小济那年求来的。”仿佛是为庆祝小济降生而专门求来的一件礼物。
那时,老舍先生的好友许地山先生也已由英国归来,住在北京西城,离齐老人住的西城跨车胡同不远,而且和齐老人过往甚密。于是老舍先生写信求许地山先生代为向齐老人索画,当然要照章付费。画好后邮到济南,打开一看,竟是一张精品。《雏鸡图》齐老人画过不止一张,但这一张却不同寻常,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幅杰作。画幅相当长,裱好之后矮一点的房子竟挂不下。画的右上角是一只鸡笼,笼的构图立体感很强。笼盖刚刚打开,一群小绒鸡飞奔而出,跳满整个画面。笼内还剩一只,在打蔫,另一只则刚醒过来,张开小翅膀,飞着就出来了,唯恐落了后;这一只因为距离较远,体形较小,完全合乎比例。其余的,十多只,体态各异,正的,侧的,右侧的,左侧的,朝前的,朝后的,有的耍单,有的三五成群,疏密错落有致,整个画面极为协调。此时,齐老人七十多岁,正是他变法之后的鼎盛期,画作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既注重墨色的变化,又在体裁上努力出新,小鸡和虾蟹成了他的拿手独创,和大白菜大萝卜一起都成了齐白石名片一样的标志物。这张《雏鸡图》恰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他开始刻意收藏齐老人的佳作,由荣宝斋,由和平画店,也亲自向齐老人当场求画,当然都是照价付费。当时,齐老人的画价比别人都高一些,但合情合理,绝不漫天要价,是真正的公平交易,物有所值,又让一般民众买得起,承受得了。不过,老舍先生很客气,总要多付一些。
他选了一组苏曼殊的诗句请老人按诗绘画,一共四句,分别是“手摘红樱拜美人”、“红莲礼白莲”、“芭蕉叶卷抱秋花”、“几束寒梅映雪红”。老人一看,春夏秋冬嘛,容易,提笔画了一组四季花卉,高质量地完成了任务。在画刚出芽的嫩芭蕉叶时,突然问胡絜青,芭蕉叶卷着蹿出来时叶筋是“左旋”还是“右旋”。胡絜青茫然,看过芭蕉无数次,特别是在北碚,院中就有大芭蕉数棵,但从来没注意它是“左旋”还是“右旋”。她被齐老人的认真和细致所深深感动,不愧是大艺术家。她忙说:“您先别忙,我负责去查,完了再告诉您。”她跑图书馆,查植物图谱,问专家,终于得到答案,跑回来向老人报告,老人才提笔作画。
老舍先生拿到这四幅画时,眼睛发亮,不仅画好,画上还有这样的题词:“老舍命予依句作画”、“应友人老舍命”等,当然也题有苏曼殊的诗句,珠联璧合,老舍先生非常满意,忙请刘金涛师傅前来,吩咐如何装裱。
刘金涛师傅得令而去,不过,临出门,老舍先生忙说:“慢着,请回去,我再看看!”
老舍先生突然觉得第四幅“几束寒梅映雪红”里的寒鸦画得不太好,上面的雪梅很好,相比之下寒鸦倒像是个败笔。他不由分说,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第四幅画拦腰剪断,然后进屋拿了一幅斗方名家书法,让刘金涛师傅裱成上画下字的长轴。
有了这次尝试,老舍先生决定给齐老人出“难题”了,他刻意找来4句很有意境的诗句,再让老人依诗作画。这4句并非出于一位诗人的手,而是属于4位诗人,从内容上看彼此也没有什么联系,其中有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有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
老人拿到诗句后,足足想了三天三夜,最后,竟超水平地拿下了这组难题,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大艺术家,91岁啊!而且张张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