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典》开篇小曲《如梦令》:
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容安馆札记》第二则以最后一句笺释英国17世纪剧作家T hom as Shadw ell的“W ords are no m ore to him than breakingw ind.T heyonlygive himvent(渠视言词无非放屁,乃发泄之出口耳)”一语,突显恶谑下的反叛意识。清代小说中时有采用降格手法以庄重之文体写卑下之内容的。比如《绿野仙踪》第六回,记村塾先生邹继苏诗文稿中的《臭屁行》和《臭屁赋》。前者有“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缘廉耻重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这样的奇句,且把“杜撰”取谐音改为“肚馔”;后者云“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钱锺书读书至此,注引元人杂剧《孙真人南极登仙会》头折孙思邈道童向卢道邻所颂“屁赞”,以及《缀白裘》四集卷三《义侠记·戏叔》一段对白。
札记“残页”,读董若雨诗文集,曾言“明末吊诡之风重,以亡国孤愤益隐谲其文。笔力较乃父为开张,虽修词使事亦病纤碎,而颇饶幽韵微诣,文胜于情。”董说诗作多记梦,钱谓“陆放翁诗、王湘绮日记均好说梦,要无过若雨者矣”,而这与小说记孙行者之梦颇有相类之处“残页”又记:
圆女看董若雨《西游补》,谓余曰:鲭鱼影射满清。颇有见地。第二回有中国者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第九回于积案中独审秦桧,并拜岳武穆为师;第十回鞑子隔壁,又曰鲭鱼造青青世界。皆有微意。然讽世之微词尚兼出世之寓言,君国之悲与空无之法交至错综,不可执一以求。鲭鱼指清,亦复指情魔,小月王合之成情字,横植小字则成清字。明崇祯末周同谷《霜猿集》一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二口,奉中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吕晚村《真进士歌赠黄九烟》所云:“谨具江山再拜上,崇祯夫妇伴缄贶”,“谨具江山百座城,崇祯夫妇列双名。鲜红简子书申敬,献纳通家八股生”,自注:“吴中弟子所为,将鲜红绢帖一个上书”,即用其事。《西游补》第四回,于时文嬉笑怒骂,至云“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肺无心、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才,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亦即深恨文八股也。第十三回曰:“还是青青世界中人,都是无眼无耳无舌的呢”,正相映带。书中古文骈文皆纤诡非体,明末风气则然,不尽出于游戏也。第五回,行者变虞美人,“做个风雨凄凉面”,第七回行者变虞美人做个“花落空阶声”,二语特妙。
1927年刘半农已根据董说诗集中的线索断定此书作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钱锺书不可能不知道,然又以钱瑗所云“鲭鱼影射满清”为是。或可认为,虽作于是年,未必成书于彼时。近年多有人提出《西游补》作者为董说父董斯张,实难据信。谓“不尽出于游戏也”者,或是针对1929年施蛰存所作题记中说的“作者胸襟洒脱,偶以文字为游戏,故书中诗歌、文辞、时文、尺牍、平话、盲词、佛偈、戏曲,无不具体,仍不脱明季才人弄笔结习,未必遂寓禾黍之悲。”施蛰存看来是文字游戏的,钱锺书发现其中也有可贵的思想。往大处说,其中包含了亡国之悲、空无之论,还有对于科举制度的谴责(参看《管锥编·左传·昭公十八年》论明清之交言科举事)。还有以“先汉名士项羽”讥讽“插标自货,扬己炫人”之辈(参看《管锥编·史记·律书》),也是不能用“才人弄笔”掩盖的。 而从小处说,小说的游戏笔墨关乎修辞技艺的尝试,《西游补》六回所谓“用个带草(一本作怀素)看法,一览而尽”一语,被钱锺书两度拈来,一次用以解说“习惯于一种文艺传统或风气的人看另一种传统或风气里的作品”的笼统概括法(《中国诗与中国画》),另一次则比附他自己改造的朱子语录中“热读”一词(《管锥编》“全晋文卷一一二”)。
清初《西游》续作,尚有《后西游记》一书,刘廷玑谓“虽不能媲美于前,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若论文思奇诡、物象变幻,此书不如《西游补》远甚,然而凭空构造出解脱大王、十恶大王、造化小儿、文明天王、三尸大王、不老婆婆等,嘲世之心跃然纸上,亦颇能显示作者之才力。《管锥编》曾言,“《西游记》中捉唐僧者莫非‘物’,《后西游记》则亦有‘鬼’。”盖谓此书所立邪魔,实际多为人之“心魔”所生,非《西游记》精怪所属之异“物”,亦即《汉书·艺文志》“杂占十八家”所谓“人鬼”(详参《管锥编·史记·封禅书》及其增订部分)。
上文所引《西游补》“风雨凄凉面”、“花落空阶声”二句,尚且兼顾雅俗。后世白话小说家,更胜一筹的是在俗语土话的混合运用之上。比如《平鬼传》第一回所谓“买了半捏子没厚箔,行了一龟二狗头的礼”,第三回“倒头骡子”、“不修观”,《何典》之“养家神道”、“搲迷露做饼”、“使柄两面三刀”、“化阵人来风”等皆是。钱锺书有闻必录,“残页”中还见一处补白记道:
又有《玄空经》亦其类。又有《道俗情》一书(序作嘉庆甲子西土痴人题于虎阜之生公讲台),写钱士命、施利仁等事,亦贯串俗语为之,情事文章皆支批无聊,惟用语多与《何典》合者,如“倒浇蜡烛十枝,镶边酒一镡,荒糖一味,装体面千条”之类,乃知《何典》体特此体中最特出者。 按《道俗情》即《常言道》(成书于19世纪初)之别题,记明末人蹈海于小人国、大人国寻子母金钱故事,用许多吴语方言的俗谚成语,旨在嘲讽世人甘为“钱奴”。《玄空经》有光绪甲申自序,作者为郭福蘅(一名福英),字友松,道光初年生,松江府娄县人。张文虎诗文曾记其事,叶德钧考之颇详。此书以松江方言写成,与《何典》写法颇为雷同。书题即松江土话,子虚乌有之谓也。书中“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起码货大生意”、“痧药瓶里捉藏,斜斜气气地发了一票横财”,都是语义自相矛盾的戏谑之辞。钱锺书读嘉庆年间的《文章游戏》,颇重视缪艮整理的《俗语对》、汤春生《集杭州俗语诗》和汤诰的《杭州俗语集对》,皆将俗话方言集联作对,如“猫脚女婿,狗头军师”,“看这个师姑摸这个奶,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等等,笔录数页。《管锥编·史记·司马相如传》一节论“文学中之连类繁举”,曾言“小说、剧本以游戏之笔出之,多文为富而机趣洋溢,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中,旌旗壁垒一新”,此下首先即开列董说《西游补》各回的铺比类举之文,《西游记》、《金瓶梅》及《镜花缘》、《醒世姻缘传》等书皆有可置入论列者。钱锺书引《文心雕龙·诠赋》“繁类以成艳”一语,“繁”尚容易,“艳”则需一番文学章法的功夫,追求剪裁得整体统一,搭配得相互映衬,显现出五光十色的语言光芒来,也就是所谓的“化堆垛为烟云”了。(作者:张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