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国的故事》
作者:(美)E.L.多克托罗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年10月
□书评人 张旋
E.L.多克托罗喜欢以第一人称讲述边缘人的故事。他把小说伪装成关于某种边缘生活的“口述历史”。一般来说,这个假托的“口述者”处于正常人与边缘人的交界处,他不是边缘人,而是被动地成为边缘人最亲密的伙伴。《幸福国的故事》里包含五个形态迥异的故事,其中有三篇是以这种“伪口述史”模式写出来的。在本书里,他化身连环杀手之子、偷婴犯同伴、某邪教的信徒。另外两篇则自成风格:一篇讲述了女主角福祸相依的命运,写成了类似于《塞翁失马》那样的小传;另一篇则与爱伦·坡的名篇《被窃的信》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起发生在政治事件和家庭阴谋之间的案件,结局完全出人意料。
美国著名小说家E.L.多克托罗(1931-)出身于俄罗斯犹太移民家庭。目前已出版包括《拉格泰姆时代》、《但以理书》、《比利·巴斯格特》、《上帝之城》、《大进军》等多部长篇小说。年轻时,多克托罗曾上过美国新批评派大师约翰·克罗·兰色姆的文学批评课。这些课程使他得以轻易地从文本中发现人们语言的风格。而他写小说的方法就是惟妙惟肖地模仿某位口述者虚虚实实的口语风格,在叙事方式上进行极富成效的实验。
多克托罗因而被称为后现代小说家,但是他的故事却有很强的现实性,甚至是左拉式自然主义的——也就是说用强有力的自然或社会法则来约束自己的虚构才能。不过,多克托罗小说里的现实性比较另类,在角色的行为和动机上都存在很多越界行为。普通人肯定会认为这些越界行为古怪、偏执、邪恶、情理不通,而且很让人不齿。但对这些当事人来说,他们一般信奉黑格尔那句名言:凡存在皆合理。只要存在既成事实,之后自会找到合理解释。
比如本书第四篇小说《沃尔特·约翰·哈蒙》,约翰·哈蒙本来是一位修车工,龙卷风过境的时候被风卷到天上,有人看到他伸平双臂在空中旋转,空中飞来的两个小孩则恰好被他接住,并安然无恙地降落地面。从此人们把他看作先知。他不置可否,只是见机行事,逐渐建立起一个教会。“口述者”是其中的一个信徒,他明知道自己的老婆被先知诱奸,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仍然拿信仰的神圣为先知开脱。最后他妻子和快要露馅的“先知”私奔了。但是他和其他教徒一起,又为自己找到新的解释。
以口述方式揭露邪教(也包括传销集团)内幕的纪实文章有很多,这些纪实文章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就是写自己怎样一步步地陷入进去,又怎样一步步揭开真相,最终脱离出来。多克托罗并非简单地对前者加以利用,他匠心独运,使叙述者的话语拥有惊人的张力。他没有把邪教的内幕揭发出来,但是让读者最终完全了解其内部运作的机制。
首先,故事叙述者先让自己处于蒙昧之中,他以邪教徒可以采信的方式讲故事,并且表现得很克制,只讲他自己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任何事件都具有双重意义:邪教层面的和现实层面的。读者只要对现实有足够认识,必然可以在自己心里重构出整个邪教组织的内幕。因此所有的故事——或者说故事背后的真相实际上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
在这种要求读者协作的小说里,多克托罗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这篇小说既无比通透又无比含蓄。这其实也是“口述史”的主要特色。口述者一般都是某些特殊事件的经历者,他们口述的目的就是揭发,但是在揭发的过程中,他们又拼命地掩盖点什么,这就很容易导致“欲盖弥彰”的效果。说穿了,多克托罗的小说寻求的就是这种“欲盖弥彰”的乐趣。
由于多克托罗笔下的角色多是无业游民或职业帮闲者,所以他的小说总是有一些邪气。邪气越盛作品的力量也就越强。他在书里塑造的最邪恶角色可以与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著名的反派人物相媲美,如理查三世、麦克白夫人、伊阿古等。这些人阴险狡诈远比小偷、强盗、劫匪、亡命徒邪恶得多。比如在本书第一篇小说《平原上的一所房子》里那位做连环杀手的母亲心机之重闻所未闻。
实际上,可以把多克托罗的小说看做一双充满邪性的“慧眼”,与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一样,洞察社会或人性的阴暗面。只是它不再费心构造侦探小说那种自作聪明的结尾,也没有假托犯罪小说那种自以为是的蛮横或残酷的姿态。他小说里的邪性总是保持着自我节制,并且对神秘事物保持充分的虔敬,乖张邪气又扎实可靠,这也是多克托罗文学上的修炼之道。
(原标题:欲盖弥彰的“伪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