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 学者,厦门
《野叟曝言》在钱锺书心目中也是一部有得有失的作品。他在《读〈拉奥孔〉》一文中论及章回小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的惯套时,曾言“《野叟曝言》第五、第一〇六、第一二五、第一二九、第一三九回《总评》都讲‘回末陡起奇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乃是‘累赘呆板家起死回生丹药’”,可见“‘富于包孕的片刻’正是‘回末起波’、‘鼓噪’的好时机”。《小说识小续》中则从整体着眼,评价说:“《野叟曝言》中刻划人情世故,偶有佳处,写贱妇人口吻,亦能逼真,而事迹中破绽不少,如卫圣功何以迄无交代,文素臣既深恶和尚何以借居昭庆寺,素娥精通医药何至误服补天丸,李四嫂为连成画策诱石璇姑,何以计不及此。”《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的读书笔记中又说:“此书情事每有警策,而文字不爽利,匪特不中为《水浒》、《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奴仆,较之《三言》、《两拍》亦远不如。”(第3回注)。
第47回记斗方名士吟诗自得的段落,《管锥编》先后引过两次,一处是《太平广记》卷二五六“平曾”,论及修辞中描述人物与境地泯合难分的“习用技俩”,引此回李姓名士咏梅诗“月下朦胧惊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二句,即月光与梅花融为一片之意,说明此法被人用得烂熟,颇有谑趣。另一处见于《太平广记》卷三六九“元无有”,写自矜篇什者“不知有旁观窃听,绝倒于地者”,亦以此回为后世讽刺文士的一个例子。
关于《野叟曝言》中的蹈袭偷师之处,《小说识小续》中只肯让我们略窥一斑,提到“第六十八回李又全诸姬妾所讲笑话多有所本”,挑了较雅驯的第三妾所讲之笑话,谓本自《湘山野录》。后来《管锥编》在《太平广记》卷二一八“华佗”中论“极怒始瘳”,谓源于《吕氏春秋·至忠》,“后世小说亦有师故智者”,遂举出19回文素臣撕扯知县小姐衣裙治其“闷痘”的情节。今人复以为小说此节当是取材于《志异续编》卷3“痘症”条(见王琼玲:《清代四大才学小说》,第152页),似乎没搞清楚源流先后关系,盖《志异续编》多有嘉庆年间之事,《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不可能见到此书。《管锥编》“《全晋文》卷五八”,论贾充置左右夫人,谓仿自《汉书·西域传》,引《野叟曝言》121回“皇上有两全之道,田夫人为左夫人,公主为右夫人”,也是“稗官承正史之遗意”了。笔记中可以继续补充一些这方面的发现,《管锥编》“全晋文卷七一”,录陈寿帝蜀不帝魏及论诸葛亮不擅将略之语,引《曝书亭集》“陈寿论”、《潜研堂文集》“书《三国志》后”等,又引《野叟曝言》第78回文素臣的议论,钱锺书在笔记中就认为小说家可能是看过朱彝尊文章而发挥的。此外如74回,小说人物观戏,演唐贺兰进明食狗粪故事,素臣论“古来食性之异有不可解者”,评注云:
以下一节略本《古今谈概》卷九“食性异常”条,而误以明之赵嗣属唐……总评屡赞此书针线之密,此处不免败缺矣。 还有虽不算是蹈袭因陈,却反映类似之时代心理的内容,经由钱锺书点出,亦颇值得思索。如第134及137回,虚构文素臣囊括日本,攻入印度等事,旁注云:
cf。程廷祚《青溪文集》[续编]卷三《莲花岛纪略》(宋仁宗时灭西洋献俘)、罗楙登《西洋记》、吕熊《女仙外史》54回。
《女仙外史》第54回是写万国进贡的盛景。这类假想天朝强盛讨伐西洋的小说,晚清时期尤其多,如高阳氏不才子《电世界》、碧荷馆主人《新纪元》、陆士谔《新野叟曝言》等皆是。尤其陆氏此书,明显受到《野叟曝言》的影响。钱锺书可能都没看到过。
钱锺书读小说时心情轻松,时有谐谑之语,令人解颐。如41回写鸾吹小姐关了纱窗,“整整的睡了一日”,注评云:
何以形容未出闺前淑媛之贞静耶?可笑。下文屡见,如一二七回,已有妾为命妇矣,龙儿曰:“怕大姑夫不肯。”鸾吹涨红了脸道:“真个有这话吗?”董怀新《拟新乐府》云:“女儿动止知羞赧,及作婆娘面如板”(梅成栋《吟斋笔存》卷一引),鸾吹其知免夫?
第10回中小说人物议论诗文之后,紧接写尼姑思春情事,原书此回总评谓“素臣论文论诗皆千古所未发,泄尽阴阳秘橐,恐干造物之忌,有雷轰龙攫交变。故须以了因赤身上床秽事禁之,如异书中之夹藏春画者然。”钱锺书评论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89回,苟才与苟太太对话:“大凡官照、剳子、银票等要紧东西里头,必要放了这个作为镇压之用。”《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九帙诸仁安《营口杂记》:“其灶神一男一女,更贴污秽之形于厨,名曰‘避火图’,大非处家所宜。”
至小说结尾,百寿堂开宴会,伶人将此书前百数十回故事搬上舞台,总评所谓“百篇戏文逐事重提”,“全书中未发之义,未补之漏,乃一一指点弥缝”,旁注评价说:“用意殊巧,胜于《西游记》99回灵山上重数八十难九九数完,惜笔力不副”,还引《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终时劳伦斯教士的一席总结陈词,这是参考了大施莱格尔的《批评著作与书信集》里的说法(见被席勒所赏的《论〈罗密欧与朱丽叶〉》,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二卷也提到过此事)。且说,《唐摭言》卷六(《全唐文》卷294)王冷然《论荐书》结语,“此书上论不雨,阴阳乖度;中愿相公进贤为务;下论仆身求用之路”云云,“亦此法”。这么郑重地引证类比,算是钱锺书对这部小说有所保留的最高赞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