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里淳于髡的一件事，我印象很深，说楚国攻打齐国，齐王派淳于髡到赵国求救，带着一百斤黄金，十套四匹马拉的车。淳于髡大笑：“你也太小气了吧？我这次从东边来，看见路边有人向神祷告，供品是一只猪蹄，一杯酒，说，希望大神赐福，让我狭小的烂田也能收获满仓满车的粮食，怎么吃也吃不完，从此发家致富。”齐王一听，脸红了，给淳于髡增加到一千斤黄金，一百套驷马车，外加十对白璧。淳于髡才说：“这还差不多。”
我所感兴趣的，是淳于髡说的那个吝啬农民祭祀的事，很中国。中国人拜神，不是为了找什么终极关怀，而是为了好处。每次看楚简的卜筮简，就会觉得好笑。中国人实在太务实了，他们生了病，去请求神仙帮忙，也奉献贡品，但态度是有保留的，这从祷告的名称中就可看出来，不管初次祷告怎么叫(从楚简来看，初次祷告的名称很多，或称举祷，或称就祷，或称一祷)，但如果有效，以后才会有个“赛祷”。所谓“赛祷”之“赛”，词义来源于“塞”，填塞，开头有个空当，需要一个东西去填塞它，这样事情就圆满了。祭祀也是这个意思，开头的祭祀，只是个试探，看有没有效果，神仙灵不灵，如果灵，好办，会再献上祭品填塞，从此圆满，相当于民间所说的“还愿”。
如果没有效果呢，赛祷不但没了，那神仙甚至会遭到祭祀人的辱骂甚至砍杀。曾听一老师说，有个卖茶叶的，敬奉了茶神陆羽，但有一年茶叶销售不好，那人气得将一壶滚水向偶像陆羽上兜头浇下。所以，在中国人眼里其实没有真正的神灵，能给他带来好处，才是神灵，没有带来好处，对不起，一钱不值。从出土材料也可知道，中国人祭祀鬼神，大多带有敬重和恐吓两方面，祭祀时敬重，但也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不灵，别怪我不客气。
所以在中国总不存在真正的宗教，一切都利益化。连佛教这么形而上的宗教，都被中国人硬生生改造成了原始的神灵崇拜。善男信女们口耳相传：“那个庙里的菩萨灵，这个庙的不灵。”同是一个佛祖，却有灵不灵之说，颇为好笑。而我们从没听基督教徒说过，这个教堂的基督很灵，那个教堂的一钱不值。
(史杰鹏专栏 大放绝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