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进宫,贾府已到末世,必有不得已处方将元春忍痛送进宫去,幸而圣眷隆厚,有此一番回光返照、末世复兴,方有此一部红楼梦。从这个意义上说,有元春方有大观园,元春犹如裙钗之君,故而文内一般所言“东风”即指元春。
元春进宫受宠实属偶然,从开篇可知贾府已经败落过,而贾王两家的威势此时却非同一般,不仅史薛两家来依傍,仅仅是从林如海推荐、在宗族份上帮贾雨村谋职,竟然谋到了金陵府尹的重位,这样的威势赫赫,岂止压倒世宦,也压倒皇亲。这是命运也是偶然,一般人家女儿进宫谁能一步登天,谁敢复做此想?以为进宫便能一步登天攀龙附凤一家子威势赫赫,那是真正无知。薛家纵然富贵,却也已经败落(第七十七回给熙凤配药时宝钗语),宝钗进宫又能如何?反而更失却了对薛家的照应。
对普通人家,没有政治企图、没有强大靠山,女儿家自然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想贾府这一般人家,男子尚且三妻四妾,哪个女子敢做专宠之想。王熙凤善妒,尚且名声不好。王夫人何等家世、何等心胸才智,也不得不容下赵姨娘,赵姨娘还三天两头给她生事。在宫中,体制家法所限,女子更加没有任何自由、自主、幸福可言,若非铁定要做皇后,父兄当国丈国舅,否则没有什么好处,又何必葬送女儿青春幸福,一家子天伦之乐呢?故而不惟薛姨妈不愿宝钗进宫,便是贾政王夫人也不会同意宝钗进宫,葬送青春。
有人认为,以薛宝钗的才能,进宫后必大有一番作为,不仅对薛家,即便对四大家族,亦是大有便利的事情,如此,薛宝钗必然愿意入宫;后来没能入宫,退而求其次,做了宝二奶奶,是不得已的事情,亦是贾府拯救家族危亡的上策。其实,这都是有些读者一厢情愿的想法。
贾元春入宫多年,至今对贾府,除了名声而外,并没有突出贡献。后来省亲,表面上看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为一时之盛,但,不过是花钱买个虚热闹;而且这上下打点使费的资金,便是来源于林黛玉二进荣国府带来的家私。有人如果说宫里有个娘娘,外面娘家就会如何得势,那是把宫廷肥皂剧看多了。皇族婚姻跟民间婚姻一样,娘家势力、财力,以及女方的嫁妆,影响着女子在夫家的地位。而贾元春入宫,其实对贾家,是添加了极大的社交支出。贾府既不愿元春在宫中受气,元春又不愿自己给贾府添麻烦,唯一的出路,便是大大花费钱财,打点宫内那一干内相,才会有元春加封贤德贵妃、凤藻宫尚书的喜事发生。
如果说省亲就表示着多么多么威风有势力,贾珍又为何不希望再次省亲,反而说如果再省亲一次,恐怕就精穷了?如果说元春入宫便能给贾府带来利益,为何在第七十二回,宫内太监就连连来打秋风?虽然手中已然没钱,凤姐、贾琏却忙忙应付不迭,当东西送钱了结?明明是实力不够,纵然元春貌美也罢、才高也罢,统统没有指望。况且彼时元春尚健在,如果说她在宫内有力量,又何至于家里屡被骚扰貌似反受她的连累?所以,元春入宫对贾府并无帮助,且有些沾带的弊端;贾府没钱之后,元春的地位和待遇随即就一落千丈,各路外祟均来打秋风、捞浮财;而贾府在外的声威徒自增加了更大的野心家如贾雨村之流的觊觎企图。
鉴此,薛家已然败落,唯有守成过活。薛宝钗入宫,若在四大家族势力上升阶段,尚有可为;在四大家族末世,只能是徒有余哀,力不能及。宝钗入宫,不过是多了一个怨女,多了一个牵挂,毫无裨益。纵然薛家钱多,奈何无权,贾府连着败落,四大家族恰成了不逞之徒眼中的肥羊;更有三春、钗黛、湘云妙玉这样的美女被人惦记。
另外很重要的一方面,便是人人皆以为宝钗有才有德,如果进宫,必有一番作为。这纯属侥幸之心。大凡一个国家民族有其际遇,个人也有其际遇。谚云“时来铁是金,运去金如铁”,恰正此谓。熙凤之才,运气旺的时候连东府都治得;运气没落的时候连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宝钗生逢末世,有才也枉然。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宝钗尚存古君子之德,但她有才德,而薛家家事如此,更有个混账哥哥,惹祸添乱,无恶不作。宝钗才德虽高,齐家尚且不能,进宫又如何能皎然突出、立于众人之上、并取信于皇帝,力排众美,在宫中握得权柄?人之好德不如好色远甚,皇帝亦然,宫中内相等等,无不见钱眼开,谁把德容工貌放在眼里。再进一步说,纵宝钗取信于皇帝,也未必能得皇家翁姑欢心,在宫内能握有权柄;纵得到皇帝和翁姑欢心,争夺富贵者多矣,她又如何能久享荣华。是以纵然宝钗能进宫,也是枉然。诗礼大家的元春进宫受宠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出身皇商较次一等的薛宝钗,又有何可措手之地。
除了末世的宿命,曹雪芹的用意,一方面是写出末世的必然性,一方面是写出这些闺英闺秀的见识行止,令其才德传世。正因为贾元春进宫枉费心机一场空、薛宝钗纵有才能无可奈何,才令人对那个时代有无限叹惋之感,对书中人物的命运,有了不尽低徊之意。彼时贾府在元春入宫、黛玉二次进京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复兴阶段,四大家族又有了一番振作的光景,纷纷加官进爵。宝钗可以求贾府托元春走后门,打通关节令宝钗不必进宫。此实乃宝钗孝贤之举。照应家里,以图将来的家门振兴,是闺阁英雄的一番雄心,一番孝心,一番痴心,一番热心。
只是时势弄人,宝钗作为闺英闺秀的最完美代表,获得的是最令人悲叹的悲剧结局。是以,宝钗不必进宫,且又能照应家里以图薛家复兴,薛姨妈散发宫花时,有一些轻松得意的味道,读者不可不察。故宝钗进京,薛姨妈第一件事便是求贾府、王府从中做手脚,令宝钗落选;并且薛姨妈在闲谈中已告诉王夫人,此钗须择有玉的方可婚配,不经意引出后文钗黛争锋。
宝钗“古怪着呢,从不爱这不爱花儿粉儿”,一语写出了宝钗的雄心。跟宝玉的喜爱花儿粉儿爱红崇拜女子等毛病相对,宝钗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人,不喜自己的女子身份,反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够干一番事业。这跟贾宝玉的无能不肖行成强烈的对比。与贾府贾珍、贾琏等浪荡子弟相比,贾宝玉确实被寄托着贾府的希望;但是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接班人,却是一个更加没有责任感、更加玩虚的、无能为的一个男子,用现代话简而言之,就是靠不住,完全靠不住。
贾宝玉是一个没有责任感、没有责任能力的男人,或者说,是无能男人的集大成者。中国古典小说中灰色人、边缘人的集大成者。与此针对,薛宝钗、贾探春、花袭人等女子,却是有抱负、有能力、有着极强责任感的女性。不幸的是,她们生在一个女子无所能为的时代,只能靠催促身边的男子进去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以宝钗、袭人、湘云等,均希望宝玉能够求取功名博得利禄,维持家声不坠。
而宝玉之从现实社会中退缩、消极、无为,恰又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被功名利禄薰坏了心肠的众男子。他目睹宝钗、湘云等成为汲汲于功名的禄蠹,乃至于诱劝他走上仕途的心理,自然是失望且鄙视。人生目标和理想的巨大歧异,导致了和宝玉之间的巨大精神鸿沟。
跟宝钗走得近的探春有同样的襟怀抱负,同声同气,是以彼此理解、扶持,成为大观园女子之中的领袖人物。跟她们一样有着男子气概的是湘云,不仅能诗文,还能自充荆轲摄政,打抱不平。这三位贵族女子是生于男子普遍污浊腐朽的时代,虽然有才,却不能有所作为。掌管着家政大权的可卿、熙凤,以及同样有着相同抱负和气概的下层女子袭人、麝月、鸳鸯、平儿,她们一例遭受的命运悲剧、人生挣扎终至于失败的痛苦。用曹雪芹的眼光来看,男子搞坏了世界,却不许女子来拯救,已经万劫不复;竟然还要以这些优美的女子来为这个被搞坏的世界陪葬,则更是不可饶恕。这是曹雪芹的悲歌之一。它深刻地体现了曹雪芹所要控诉的社会的不公不义,也写出了那个时代和王朝终将坍塌的必然性。
对于这些被现实扭曲的女性,恨不得自己成为男子,要依靠男子才能实现自己价值和理想的的可爱女子,读者不会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凉愤慨么?而身处其中的贾宝玉,眼见男子之堕落腐败无可挽救,而身边女子一心功名利禄的利欲熏心,重蹈灰暗的功名之路,他怎能不感到刺骨的痛楚、无奈和同情?于是,那保持着女子真性情的黛玉、晴雯、芳官等,在宝玉心目中,就更加可爱、崇高,更加具有压倒性的吸引力了。
宝钗不必入宫待选,则终身大事已经呼之欲出,宝玉呆子,竟然一无所觉察,可谓天真烂漫之人,心无杂邪旁念,真令人为之叹息。只是其他人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但看作者下回写到宝玉金锁是一对儿,令人会心一笑:痴儿竟尚未悟。
宝钗自叙海上方的来历时,明白说出黛玉、宝钗等人风范如魏晋风流,有服药清谈之习,且常服之药有更神秘雅致来历而已。是故第七十六回中黛玉、湘云联句“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未必写实,不过自嘲,未必暗示林黛玉被人下毒。周汝昌从这一联句推断林黛玉被赵姨娘下毒害死,其情节显然比这海上仙方还离奇得多。【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宝钗有君相,正是花王身份。宝钗的“冷香丸”海上方,点明宝钗是花中君子花中王,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一正钗,艳冠群芳,统领百花。
高鹗续书就让紫鹃天天时时给黛玉捧着痰盒子,令众人都以为黛玉的病是痰疾,流毒甚广,无知读者常以此谓黛玉多病,宝钗健康。其实宝钗的病才是痰疾,【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世人以为黛玉多愁多病,孰料宝钗之病更甚;孰料十二钗均是胎里带病;此胎里带病,正是情痴情种、异香异气的十二钗的身份写照;且宝玉被烫后已经明白说出黛玉有洁癖。无知读书人硬要把宝黛的不病之“病”看实了,竟有人言之凿凿论证黛玉病态美、宝钗健康美,宝玉婚事贾府取中宝钗是为生嗣计,令人笑煞。高鹗续书把黛玉的不病之“病”坐实、明确并强化了,这是高鹗以俗人心眼看宝玉、看红楼,所谓狗尾续貂难免造罪。